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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年3月，李伯年从部队转业来到湖南省株洲市华石煤矿，是个征服欲强的共产党人。

有回，一个青工问他，现在的人为什么都怕老婆啊？他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不怕老婆的秘诀，你记着。那青工连忙俯首恭听。他便神秘地对他说，你结婚后第一回同她扯皮就一定要扯赢。我那时在乡下，结婚不久，有天晚上收工回来，见我老婆正在灶台上刨南瓜，我走过去，一边把那南瓜夺过来朝地下一甩——南瓜顿时被甩了个稀巴烂——一边说，早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还拿个南瓜在这里刨刨刨！

老婆被吓得目瞪口呆。就这一回，他就被我收服了。只有他怕我，没有我怕她。那青工听的很用心，点点头，说，要是家里没南瓜呢？他笑着说，那就甩别的东西啊，只要摔到地上能四分五裂“砰”的一响就行！

后来，我把这事说给我父亲听。父亲说，哪有这事？我听说的版本是，李伯年收工回来是帮他老婆刨南瓜，而不是甩南瓜。一次他病了，王明富买了点麦乳精去看他，他竟要王明富把送的东西快拿回去，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看什么看？

弄得王明富很尴尬。他爱人当即对李伯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人家好意来看你，你竟这样对他？李伯年顿时就什么话都不说了。要是他老婆真怕他，会这样吗？我说，那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父亲说，怕是为满足他的征服欲吧？

李伯年负责全矿的机电设备维修。

井下负90的水泵抽不出水，泵池里的水已溢出来回流到巷道里了，李伯年拿出他侦察兵的看家本领，仔细侦查了水泵和电机，都正常，便推测可能是进水的莲蓬头堵塞了，必须潜入水里去排除故障。但这泵池的水有3米多深，而且这泵池因为井下的人把它当厕所时时在这拉大小便，水奇臭，平时在这路过的都要捂着鼻子，这时的水面就浮着许多大便和擦屁股用的旧报纸、茅柴。

李伯年蹲下去，一股难闻的气味便直冲他的鼻孔，他用手试了试池里的水，冰冷得很。但他没有犹豫，脱掉毛衣内衣外裤，赤裸着潜入水里，在莲蓬头附近摸索着清理着，一时浮出水面，一是沉入水底，经过近10多分钟的水中沉浮，终于把堵塞了莲蓬头的纸片茅柴大便清理干净。从泵池里爬上来时，他全身筛糠样地发抖，身上头上还到处沾着茅柴纸片屎片。

这天我在井下开绞车，下班时从这路过，正好看到这一幕的全过程。

这天晚上，在我们单身宿舍开完班会，我问他，那么冷那么臭那么深的水，你怎么没犹豫一下就下去了？

他答所非问，笑着说，我在部队干侦察兵，什么难搞的情报，我都非要把它搞到手不可。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岭哪怕在坟墓里死人堆里走都不怕，如今就怕负90的水泵不出水！

说完，他躺在床上，没到一分钟，就鼾声如雷了。

望着他覆杯而卧，知道他不过说说而已，并没真拿征服这冷臭之水当回事，颇有“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之风。要是我经历了这事，即便躺在床上脑子里绝对还会翻腾不已难以入眠的。

（二）

年4月，王明富背着背包转业到华石煤矿任安全员，是个拼命的共产党人，

年7月4日上午8点多，我出零点班刚上床休息，突然从地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和伴随而来的剧烈震动，惊得我从床上翻滚下来！随后，有人从门外跑过，大喊道：“不好了，瓦斯爆炸了！”

原来，8点的早班有3位矿工到负90回风巷道作业，作业面瓦斯严重超限，他们却浑然不觉，为急于开工，就自己动手连接断了的36伏照明电源，接头产生的火花立即引起了瓦斯爆炸，三位矿工兄弟当即遇难！

爆炸点是在垂直于地面的80余米深处，爆炸后强烈的冲击波冲垮的矸石堵塞了巷道的入口，又引燃了充填的茅柴、支撑的矿木和含硫磺焦油量高的烟煤，浓烈的烟雾与大量的一氧化碳在井巷里肆虐。当时正在办公室开会的王明富，听到爆炸声，就像战场上接到冲锋的命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井下。弄清出事地点后，他怀着一线希望带领五个人直赴负90回风巷救人。

他先想从直达这个巷道的天眼（连接两个水平巷道用来通风、出煤和运送矿木的垂直通道）攀援上去，谁知这个唯一的通道被上一班出的煤堵死了。于是，他们便冒险改从出风巷向事故地点靠近。他们用脱下的衬衫当防护面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巷里一步步地爬行。可还只向前爬上10米，5个人就一个个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倒下了！幸好后续的戴湘波增援队赶到将他们5人救了出来。

年11月，王明富又响应毛主席要建立战略后方，反击帝国主义侵略战争和国家提出国防尖端项目要“靠山、分散、隐蔽”的号召，告别已身怀六甲的妻子，主动报名参加湘黔等铁路枢纽站怀化火车站的三线建设之中。

在这里，他们的任务就是为建站提供所需红砖，从取土制作毛坯成型，到装窑烧制成品，制作红砖的全过程都由王明富所在营完成。他们吃的是从外地运来的腌菜做汤就馒头，洗脸洗澡就在附近的河坝里，晚上就睡在附近老百姓家屋檐下用树枝稻草铺着的地铺上。

不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他们披星星戴月亮，清晨5点多出去，晚上12点回来，每天工作时间都在16个小时以上，没有星期日，一年天没有休息。“睡觉打尖，洗澡洗脸在坝边，早晚两头不见天。”这首顺口溜是当时他们工作生活条件异常艰苦的真实写照。

王明富任营长，身先士卒，战士身上有多少汗，他身上就有多少汗，战士身上有多少泥，他身上就有多少泥。所幸他身体不错，尽管苦和累，居然没有生病。只是其他战士便没他这么幸运了。在他所在的营里，不到半个月，“非战斗减员”，一下便病倒了多人，有位战士竟然一病不起，回家几天就去世了！

王明富在三线连续战斗了33个月，不要说中间三个春节他没有回过家，就是他妻子生孩子都没有回去。年8月，怀化火车站建成通车后，他才又回到了华石煤矿。回家时，他看见一个在外面跳着唱歌大约两岁多的可爱小女孩，蹲下问她说，你姓什么？她说，我姓王，爸爸叫王明富。

他心下一惊，深怀歉疚，亲吻着女儿紧紧抱着她回家。

（三）

戴湘波是华石煤矿党总支书记，是个组织观念强对党忠诚的共产党人。

华石煤矿的投入产出，是高危险高成本低效益，长期以来都是亏损。在开办3年后，矿里贯彻执行国家“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由原来的多人调整到只有来人，10多口窿井大都废弃了，就剩下两口——一口主井和一口副井还在掘进采煤。如此又维持了3年多一点，在瓦斯爆炸后一年多的年12月，煤矿被市里决定停关了。

“我们煤矿人，开采6年，掘进0米，产煤0吨，却净亏6万元，因忽视安全发生事故，还死了6个人！

这是矿党总支书记戴湘波用“六个六”在全矿职工大会上作停关动员报告。

按理，就像对一个去世的人致悼词时往往会对死者有许多溢美之词，以使其亲属听着舒服悲痛有所减轻一样，现在煤矿停关了，也应该多讲讲成绩，让在这里工作的人觉得这几年没有白干，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从而有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可戴湘波却只唱哀歌不唱赞歌，居然说6年只产煤区区0吨，还亏损6万元、死了6个人！这让人听了多么丧气，又多么泄气！

他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他不知道工作总结怎么作，不懂得一点心理学？他是一把手，他这样贬低这几年的工作，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今天，全矿停产开会，来开会竟是来听煤矿关门的，而且是这样的关法！

太出人意料了，会议室内寂静无声，哪怕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不要以为，没有张屠夫，就吃附毛猪。没有我们华石煤矿的煤，火车就真的爬不了坡！如今凡是要爬坡的铁路段，都换上内燃机车了，一个机头拖不动，就两个机头拖。用烟煤作燃料的蒸汽机车统统要进历史博物馆！事物在发展，历史在前进，不会总停留在一个水平上。我们更不能夜郎自大，自我陶醉。”

戴湘波仍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提高嗓音道：“像我们这样的小煤窑，如果不掘进,不采煤，只发工资，亏损反而可以大幅度减少！如果继续开下去，无疑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将更大！即使今天不关，明天还是要关的，迟关不如早关！”

戴湘波说到这里，忽然下面有人如丧考妣般嚎啕大哭起来。受这人传染，又有几个人在嘤嘤啜泣。

不知戴湘波是因此被触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被激起了应战之念，待哭声渐低，他便用他那浑厚的男低音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现在有人站出来说，‘这矿不能关，由我来开！’那么，我刚才讲的话就可以不算数！”

谁也没意识到，戴湘波这样说是越权，他在由执行市里决定变成代替市里作决定了。

或许正是这种没意识，人们被戴湘波这句看似客观却颇带威胁性的话镇住了！或许真有人在考虑是否接受挑战，或许人们真的在期待有人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

戴湘波吸着烟不再说话，下面谁也不动毫无声响。

双方在沉默中对抗。

会场的空气顿时像凝固了似的。

但终究无人站出来，大会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散会。

谁也没想到，华石煤矿的关门只是一场喜剧。

虽然，那天在停关大会上，没有人像英雄般力挽狂澜那样站出来大叫一声“煤矿不能关，由我来开！”但背地里却有人差不多在这样做。那些百分之八十已把煤矿当做自己家园的矿工们，一想到自己的家园就要失去，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于是，便公推了几个人为代表到市里上访，要求撤销关门决定，重开煤矿。

可市里不为所动。他们又上告到省里。在省里，他们书面报告和口头演说，还痛哭流涕，三管齐下的策略，终于感动了上帝。省里一位主管工业的领导便说了“华石煤矿还是要保”的话。

于是，华石煤矿在关门两个月后又要重新开张。

煤矿停关后，我和20多个人被分到了株洲市动力机械厂。可在这里工作才两个月，又要我们回煤矿。同来的许多人刚听说这一消息，喜不自胜连夜就卷着铺盖走了。我家在市里是不愿意回去的。可不回去又不行，主管局对动力机械厂下了死命令：原华石煤矿来的职工，要一个不留地回去。

我感到沮丧。但我不知道，戴湘波的沮丧与尴尬比我更不知胜过多少倍。

戴湘波还得在职工大会上再作一次开门动员报告，以给人们一个交代，把大家的心收扰起来，统一起来。一个人唱了红脸又唱白脸就够戏剧性的了，更何况戴湘波在关门动员时曾叫板要别人站出来！现在倒好，被叫板站出来的竟是他自己！这便应了那句“自己挖坑自己埋”的老话，尴尬还用说吗？

“嘴巴两块皮，怎说怎有理。”戴湘波像是自嘲又像自圆其说地用这句话当开场白。接着，他说，“我们不仅要算经济帐，更要算政治帐，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华石煤矿是社会主义企业，就这样关掉了，它所造成的政治损失又何止几万块钱……今后，我们矿不只是要保，而且要延伸，要加人，要修大马路，要发展，……”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戴湘波是“关门有理，开门也有理。”但他的“开门有理”听上去总好像有点言不由衷，远不如“关门有理”那样令人信服。

不过，谁也没去非难他。

我曾想探究戴湘波的内心，但收效甚微。年5月的一天上午，我从矿办公室旁路过，见戴湘波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办公室外一条长条凳上谈话。陌生人旁边放着一只白搪瓷水杯，理着平头，圆圆脸，着中山装，穿园口布鞋，两眼炯炯有神，四、五十岁的样子，很有气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省委书记张平化。这天张平化是要去对河的堂市煤矿考察，从我们矿路过作短暂停留。

以前在广播里，我听过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力推广水稻优良品种农粳五八的录音报告，他形容农粳五八“矮是矮一肚子崽”的话，让人记忆犹新。他忠实地执行党的“大办农业”方针，是那样务实不遗余力。

现在在矿里，我见到了这位位高权重对党忠诚的省委书记，却是那么平和朴实接地气！而戴湘波这时和他坐在一起促膝而谈，我似乎看到了戴湘波有某种与张平化相似的东西，那就是从戴湘波的“关门有理”和“开门有理”表面矛盾的话里，看到了他对组织的忠诚。

（四）

我15岁在这里参加工作，24岁离开。我能在正道上不断成长，工作表现能得到领导和群众的认可，加入了向往已久的共产党，和煤矿这几位共产党人对党忠诚工作不怕苦不怕死的崇高榜样，给我潜移默化传递的正能量分不开。

他们是我青少年时期的引路人和精神导师，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