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左眼眼眶也传来阵阵剧痛,“你这么信任我还让我丢了只眼睛。我刚刚明明可以直接用十字弩射爆你的脑袋,但我也知道你要死了有些事情从此就石沉大海了,你现在唯一还活着的原因就是我想从你嘴里得到一个答案:公国最忠诚的骑士团长摩瓦尔勋爵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南方帝国到底给了你多大的筹码?”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把刚刚到的那杯酒放到我的位子前。我没有任何跟他一起喝酒的打算,对我来说能按耐住杀意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已经是个奇迹了。他把自己的杯子里剩的不多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就好像是为自己壮胆,过来很久他才慢慢开口:“这些年来我唯一感到良心不安的恐怕就是你了,你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这我知道,甚至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你,我甚至不敢直视你的那只义眼。其实在那之前的几天夜里我曾经用飞鸽给你送去过一封密信,内容大概是把你调去不会发生战斗的旧磨坊那里。只不过那封信似乎并没有成功送到你手里。”
“那些天我给城墙上安排了最好的弓箭手,你的信鸽怕是死在他们手上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和我的弟兄们、我的祖国相比,我失去的眼睛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你!”
“你说得对,这我是无法辩驳的。但在我告诉你那些所谓的真相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还记得‘骑士五德’的内容吗?”
“当然记得。忠诚、勇敢、谦卑、慷慨、怜悯。”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五条骑士的戒律。遥想当年刚刚进入骑士团作为一个见习骑士时,摩瓦尔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并不是剑术,更不是骑术,而是被骑士们奉为金科玉律的骑士五德。尽管我现在不再是一个骑士,但我一切的行为或多或少仍被这五条戒律所约束着。对我来说它就像是被刻在树皮上的划痕难以被磨消,直到树木迎来自己生命的尽头,倾倒在土地上,那些划痕才会随着干枯腐烂的树干回归尘土。
“很好,很好……你记得还很牢靠,你还没有忘本……”他一直在点头,就好像我是个答对问题的小孩子一样。“这就是我们曾经的戒律、曾经的教条,我们骑士精神的的根基所在。”他端起杯子,里面的酒再次被他喝干,就好像现在这个话题让他相当口渴一样。“但是你还记不记得你成为正骑士后第一次参加的战斗。”
“当然记得,那是新国王加冕第二年的冬季,我们去剿灭一群叛匪……其实他们就是群穷的连过冬口粮都被刮干净的农民。”我终于端起了那杯放在手边一直没喝过的酒稍稍抿了一口,这件事情我从来都不愿再回忆起来,更从未向别人提及,即便是我的老朋友希默维萨斯。
“那并不是什么充满荣誉的战斗,我甚至很难将其认作是一场战斗。毕竟战斗是发生在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间,而对我们来说那场战斗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而已。那群乡民,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公国的子民,但我们这群骑在马上的老爷非但没有成为保护他们的巨盾,反而成为了刺进他们胸口的利刃。”摩瓦尔没有再继续添酒,午后的太阳一点点往西边靠去,已经不怎么炙热的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靠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北方,曾经的故乡的方向,手指不安分地在手心摩挲着。“我记得很清楚,那年的冬天很冷,至少在我的记忆里算是数一数二冷的冬天了。可那贪婪的国王非但没有给平民们减税,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搜刮他们的余粮,他们很多人都撑不到第二年春天。可是国王和贵族们呢?他们依旧可以在歌舞升平的王宫里啃着肋排痛饮美酒。仅仅是因为那群农民殴打了来收税的税务官就认定他们反叛了国王的权威,调集骑士团来碾平整个村子。我可是好好体会了什么叫色厉内荏。”
“那毕竟是我们的命令……我们必须要去执行……”
“放他妈的狗屁!”摩瓦尔把手边的杯子拿起来狠狠地朝一群聒噪的麻雀扔去,鸟儿们顿时四散飞去,他的花白长发下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神中除了愤怒便再无一物。“什么狗屁骑士精神!什么狗屁骑士五德!不过是为自己烧杀掳掠的遮羞布,好让自己在抢夺百姓的时候心安理得!想想吧,从我们以国王的名义策马冲进村庄烧杀抢掠的那一刻开始,哪里还有什么骑士的荣耀,我们不过也只是一群骑在马上的土匪而已!我们从来都不是什么人民的保护者,更不是公国的保护者,我们只不过是国王的鹰犬、贵族们的刽子手。”
“所以你便选择了背叛这个国家,让南方帝国来接手?”
“小子,说话注意点。我并没有背叛这个国家,我始终都是一心一意地爱着我的祖国的,我所背叛的只不过是那个昏庸暴虐的国王和贪得无厌的贵族。对我来说这个国家姓什么、叫什么,由谁统治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故乡的那片蔚蓝的天空,脚下踩着的那片无垠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天地之间的芸芸众生。”
非常好的理由,我也相信他所说的这一切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我之前回到过那片北方的故土,他的确没说错,没有了那个残暴的国王以后那里的百姓活得很自在。虽然作为南方帝国的行省人们还要去慢慢接受从南方流传而来的繁文缛节,但至少人们现在丰衣足食,不必再担忧生活在暴君的铁蹄之下了。尽管这个结局称得上圆满,但在我内心深处依旧无法接受国家破灭的现实,每当我想要与过去告别,我就会看见那些曾经与我并肩作战的弟兄们身染鲜血死死地盯着我,催促着我为他们复仇。“我曾经也试着接受这一切,我也想从头开始!”左眼的眼眶疼痛欲裂,我在犹豫在迷茫,杀了这个老头子并不能改变过去,然而我的内心却如此渴求复仇。我把左眼眼眶里的宝石义眼扣了出来,像是炫耀一样让摩瓦尔看着,“看呐摩瓦尔,看看你让我失去的东西。说到底,如果没有那些漂亮话的修饰,我只不过就是想为那些弟兄们报仇,为我失去的左眼报仇,对我自己来说你的那些上善大义没有任何用处!”
摩瓦尔盯着我取出的义眼,半晌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很难读懂,也许有惊诧、有惋惜、甚至还有愤怒,但我想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责难。“对于你所遭受的一切我也一直很难原谅我自己。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中意你,你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始终忠于骑士五德的骑士,我曾经希望培养你成为推翻那个混账国王的一把利刃,只不过南方帝国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我不希望与你刀剑相向,我也不希望你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但是我想现在言语已经无法打动你了,那么我就只能用老套的骑士对决来证明自己的立场了。”
“骑士对决?你这把老骨头恐怕已经舞不动了吧。”
“别这么说,就算是老狗嘴里也还会有几颗能咬下人肉的烂牙。”
摩瓦尔从家中取出了自己的那柄长剑,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倒是出奇的轻松,根本没有决斗之前的紧张感。“你这人虽然正直,但有的时候我真觉得你有些直过头了,有些事情犯不着那么钻牛角尖,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别再回来了。”
“哼!‘过去的事情就只能把它带进坟墓里了’。老头子,这句话是你以前经常跟我们说的,那么你给自己选好坟墓了吗?”
“我从来不会去管那些身后事,不过如果我能死在你的手里也正合我意了。”
夕阳下,两个持剑的男人向对方冲了过去,有些萧杀的庄园里转眼便充斥着金属与金属撞击在一起的刺耳尖鸣。院中的尘土被两人迷乱的脚步带起来,摩瓦尔虽说上了年纪,但剑术的凶狠却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我曾经试想过用各种方式杀死他,毒杀、溺毙、暗箭、纵火,但在最后的最后,我想只有这样骑士间的对决才是他最适合的死法。
“不错嘛,老头子,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剑术完全荒废了。”
“彼此彼此,动作比以前快多了,那些花哨的招式也被你省略了,现在你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奔着我的命来的。”
我向下劈砍、向前戳刺的速度愈来愈快,他那边招架的速度则显然跟不上我出招的速度了,他和我之间的对决终究还是会败在年龄的劣势上。他的剑在此向我的左键劈过来,我顺势用靠近剑柄的一段将他的剑刃拨开。从手臂带来的巨大力量让他一时无法改变力道的方向,失衡的长剑劈在了地上。我抓紧这个机会一脚踩在他的剑刃之上固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另一边我手中的长剑蓄势待发,对准他的心脏刺去——
“爸爸!”我身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天真无瑕,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天使,那么天使的声音恐怕与这孩子的声音别无二致吧。
孩子的声音让我在那一瞬间顿了一步,对手显然是不会给我愣神的机会,他一个箭步重整了自己的态势,紧接着我便感到肋下一股钝痛,他的手肘狠狠地砸在我的肋下,刹那间我几乎有意思灵魂出窍的感觉。紧接着他握住了我持剑的右臂,借着我向前的冲力,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我整个人被砸到了地上,我的剑也从手中飞脱。等我回过神来时,摩瓦尔已经拿着剑抵在我的护喉上,我输了,彻底输了,就和以前一样,我从来没有在和他的对决中赢过一次。
“你愣神了,虽然是我的孩子打扰到你了,不过愣了那么久可不像是什么久经沙场的骑士。”
我躺在地上没有起来,只是一直在那里躺着。一股晚风吹过我感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竟然流出泪来,已经多少年了,我今天竟然又像个小孩子一样流出了眼泪。我扭过头看了看那两个孩子,正开心地扑进父亲的怀里,手上还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马炫耀着。我顿时再没有一丝能爬起来的力气,我只想这样一直躺着、一直躺着,一直听着他们在一边嬉闹的声音。
“该起来了!你再这样躺着我都没办法和孩子跟管家交代了。”摩瓦尔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至于决斗的结果,你已经满意了?”
“我本有机会赢的,只不过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孩子。”我站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次我们烧掉整个村庄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地窖里发现了一对姐弟,我给了他们些食物让他们藏起来,等事情过了以后打算悄悄把他们送到富裕些的村子里去。结果第二天我再去找他们时发现那两个孩子已经被来巡查的禁军内卫吊死了。”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件事。”摩瓦尔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递给我。
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因为喝的太快,我被呛得咳嗽了起来,“那两个孩子如果活下来现在可能也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吧。”
“别想那么多了……我曾经确实说过做过的事情就只能把它带进坟墓里了。但是不管过去怎么样,未来总是会有的吧。”他挠了挠头发,把我的剑从地上捡了起来。“我的天哪,这把破剑,难道是以前公国骑士的佩剑吗?”
“是啊,这些年我一直带着,虽然遇到过更好的但就是舍不得它。”
“目钉已经锈死在剑柄里面了,钢芯恐怕也受不了太大力的撞击了,这东西唯一的用处就是扔到地里生锈。”摩瓦尔把他的剑扔给了我,“这把剑就送给你吧,这玩意现在除了挂在墙上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别的用处了。”
“把你的剑送给我?你以后不打算教孩子们剑术吗?”我打量着他的剑,长短适宜,重量适中,这是南方帝国的军官用剑,冶炼的技术足以傲视北方各国。
“我的孩子们去当个普通人就好了,用不着去舞刀弄枪。”话毕,他又跑到了两个孩子的身边,把他们抱在怀里往散射着暖暖火光的家里走去,“好了,小家伙们,该吃饭了,看看苔丽丝阿姨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嗯……闻着味道大概是炖鱼汤。”
我终究还是没有杀了他。也许就像他说的,尽管骑士精神是贵族老爷们的遮羞布,但那些迂腐却光荣的教条依然在束缚着我,它依然在敦促着我做个好人。而好人是不会让孩子们再失去一次父亲的。
“嗨!你这家伙,还站在那干嘛?一块来吃饭!你这当赏金猎人的家伙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吧,这两个小家伙和苔丽丝都在等着你讲故事呢!”
“好啊,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再没吃过饭了。”
也许我的故事,一个真正作为赏金猎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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